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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哥大概生氣了,懶得回應我,掙脫糾纏之後下床,不在意我是懼光又宿醉的虛弱蝙蝠,用力拉開落地窗的簾,企圖用日光來淨化我的邪惡。

 

我認識的他,大概是這樣想的。於是被日光灼傷的蝙蝠,忍著痛楚與慘叫,抱著枕頭縮成一團。

 

好慘。好慘。

 

逆著光,發現被酒精泡爛的眼暫時無法對焦,他身形的邊都暈染了開,模糊的他坐在窗邊,冷言冷語的說:「魏。志。洋,也不是我愛說你。你阿~真是個混蛋,幾乎每個週五都在夜店買醉,說什麼要對感情認真,結果挑個有對象的人,還興致高昂的說要橫刀奪愛,這樣做......你會受傷的。聽我的話,不要這樣。」

 

一大早就要對我說教了,他關了空調,打開落地窗,外頭車水馬龍的喧鬧即刻竄入,對噪音過敏的我,開始出現一些症狀,我。討。厭。被。說。教。

 

倫哥不顧我的無法適應,還冷冷的附贈一句:「聽說混蛋都有一顆破碎的心,你有什麼傷痛的過去嗎?你那麼幸福,我印象中好像......沒有吧!」

 

順著他的話,我說:「所以......我不是混蛋!」話還沒說完,枕頭就打在我臉上,宿醉真的讓我頭痛欲裂,也沒力氣與倫哥爭論什麼,話說回來,每次面對他的數落,我都找不到反駁的施力點。

 

是真的這麼爛,才無法辯駁嗎?移動身體背對著日光,減少疼痛。

 

「魏少爺,在我面前不要耍嘴皮子,都幾歲了。」他總是提醒我已經超過三十歲,不可以這樣,不可以那樣。每每聽到這提醒,總是納悶:三十歲是個「應該要大轉變」的臨界點嗎?

 

我無話可說,漸漸適應週六的清晨,眼前儘是明淨清爽的一切......彷彿混濁空氣的包廂、虛情假意的週五夜晚是一場怪夢,倫哥就是把我從爛泥裡撈出來的天使,一次次的把我洗乾淨,擺在他的床上。雖然總是免不了被他臭罵一頓。

 

為什麼......這樣呢?不質疑他不辭辛勞,半夜趕來解救我,反而納悶......為何我老是在週五的夜晚,醉到不省人事,有什麼讓我需要買醉的嗎?

 

轉動我宿醉的腦袋,想了想,答案很肯定的是「沒有」。我事業成功,製作的遊戲瘋狂大賣,在宅宅的電玩世界裡,我可是天王級的人物。

 

有車有房又有錢,身材也練得不錯,長相也不賴。但......就是缺乏些工作以外的快樂。

 

忘記從何時開始,我喜歡流連夜店,那兒總是能讓我笑得很開懷,一切都是模糊不真實卻又令人嚮往。大方的買單請陌生人喝酒,看見或聽見這些夜行性動物對我恭維的模樣。

 

我覺得:在那只有享樂的空間裡,我。就。是。國。王。禮貌性的舉起酒杯,跟不怎麼認識的人致意,然後一口吞下昂貴的麻醉液體,煙霧與燈光配合音浪的衝擊,迷幻愉悅開心的夜的終點~有時在陌生人的床上醒來,有時在回家的計程車上用力嘔吐。

 

不過,百分之八十的週六正午,我都在倫哥的床上醒來,彷彿這裡是我每星期的RESET按鈕,一切的一切都歸零重來,我......把這邊當旅舍嗎?

 

想著想著,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倫哥是否迂迴的告訴我「這樣的生活需要轉變」?我天生就不是道貌岸然的型,也不是那種會握仗登山或是參加鐵人三項的運動青年。

 

雖然我長相不錯,也是很多中年婦女喜歡的理想女婿類型,但真實的我絕對不是個「好女婿」該有的模樣,真實的我......又有誰了解?

 

可能黑夜裡的我太糟糕,太符合「爛人」的定義,唸我罵我的朋友雖然很多,但我感覺得出倫哥是真的站在「朋友」甚至是「兄長」的尺度來規勸我,其他的,尤其是同志圈內的朋友,實在瘋狂,彷彿在比賽堆砌形容髒東西的文字,看看能到什麼境界。

 

這些「娘們」通常都口出惡言詛咒我,總是「誠心祝福」我一輩子找不到真愛,或是早日生病得到報應之類的。

 

幹嘛要這樣?大概是嫉妒吧!一個比一個還要毒辣,他們已經超越了「為我好」的尺度了,彷彿獵槍看到靶心,拼了命的掃射我,我甚至懷疑他們只是在競賽,比賽誰能講出最惡毒的的連環詛咒。

 

於是我遠離這些假道德的黑心巫女,也希望他們留點口德,別因為我的關係,死後下地獄被割舌頭。

 

可能是倫哥的火力比較薄弱,再加上他總是願意在黑夜裡穿著睡衣來解救我,收留我。我才能夠對他這麼坦然,雖然「我的坦然」他不是很欣賞,純潔與善良不是我的標籤。

 

一。直。以。來。都。不。是。

 

沒來由的,我腦中閃過好多自言自語,怎麼在吵雜的清晨,忽然反省起自己了?

 

怪怪的。可能是對陽光的「過。敏。反。應」吧!

 

聽見他下樓的腳步聲,於是我偷偷下床,關窗拉上窗簾然後躲回床上,太明亮果然不適合我「這種人」,沒過多久,我聽見了報紙用力張開的聲音,我對著看報紙的倫哥說:「哥,再讓我睡一下,我待會就回去,好嗎?」

 

他疊起報紙,有點無奈的說:「沒關係,我又沒有趕你回去。反正我這裡是你固定的旅舍。」他的話帶著一點挖苦與無奈,膚淺的回應我。依稀逆光看著他的手抓了兩塊方塘,丟進紅茶裡。

 

湯匙碰撞瓷杯,發出清脆的聲響,規律的就像心跳,慢慢的,慢慢的。我的意識融化在紅茶的煙霧裡,彷彿又回到酒杯碰撞的空間了,好像看見了包廂內的彩色旋轉燈,好像聽見有人喊著乾杯,好像有人貼在身上磨蹭,好像有人舔著我的臉頰。

 

「黑心娘砲們」的惡毒詛咒大概生效了:熬夜狂歡不眠,身體果真背叛自己了,是詛咒還是老化的關係?來不及思考,意識就瞬間斷電,再度深深的睡去。

 

來不及開口問倫哥:為什麼總是包容揮霍任性的我,想問,卻怕點燃引線,搞不好下次就沒有溫暖的肩膀,在半夜扛著我離開荒唐的酒池肉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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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天花板,空無一人的房間,再度確認這是倫哥的住所,發現被伏特加潑到的襯衫已經洗好也燙好,安靜的與褲子手錶整齊的疊在我身旁,手機也充電完成。

 

手機旁,還有我的耳環,倫哥總是叫我不要戴耳環,我不懂為什麼他這麼討厭。

 

揉揉乾澀的眼,穿好衣服,坐在床邊發楞的我覺得:這簡直比飯店還要厲害,倫哥真的很照顧我,他的細心與貼心似乎讓我變得......有恃無恐。 我是否太消費這個單純的老朋友了?

 

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忽然覺得怪異:是否罪惡感忘記塞好,忽然從心底滲出。我是怎麼了,今天幹嘛一直反省自己?

 

站在鏡子前別著耳環,摸著臉頰,發現昨夜黏膩的唇膏印子已經無影無蹤,臉上只有週末狂歡後的鬍渣。

 

周遭明亮整齊的房間,彷彿一點陰暗的成份都沒有,房間的主人也是如此嗎?倫哥自己一個人住在藥局的二樓,三餐自己張羅,他的飲食十分清淡,是個會自己下廚的男人,這樣的特質應該很受歡迎的,印象中他結婚的初期,嫂子還常常炫耀自己不用下廚,老公煮飯很厲害。

 

發生了什麼事情,讓他們走上分離?除了個性不和以外,有沒有更明確的重點?好奇的我,好想白目的直接這麼問,但我知道不可以。

 

著裝下樓,他已經開店做生意,穿上白袍,認真的調配處方。看見我下來,拿出鈔票對我說:「志洋,幫我去巷口買中餐,我只要陽春麵就好,其餘的錢看你要吃什麼。」

 

已經日正當中了?這是命令嗎?不,一瞬間我明白這是一種「報恩」的方式。我接過鈔票,推開掛著風鈴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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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六的中午十二點半,剛睡醒還很委靡不振的我,與身上筆挺的襯衫,很對比。

 

雖然已經是秋天,但溫度一樣不適合外出,柏油路都起了海市蜃樓,空氣裡嗅得到悶熱,人們在眉頭間夾著不悅。

 

我拿出手機,發出語音簡訊:「下午兩點左右,去公司開新買的黑色車子,到倫哥的藥局載我。」

 

時間地點,還有交辦事項,沒有拖泥帶水,沒有情感,只接收與發出命令。哇,真是冷漠阿~

 

等紅綠燈的時候,我在想是否只有喝醉微醺的時候,我才是個溫柔體貼,稍微暴露弱點的人? 我提著午餐,想不起來昨天在幹嘛,也想不起來我是怎麼在倫哥的床上醒來的,直到我看了手機上過期的行事曆,才慢慢想起昨天的慶功宴。

 

依稀記得昨晚那些濃妝的陪笑辣妹的做作笑容,在紅綠燈前我納悶:那是另外一個世界嗎?還是我的腦袋開始衰老了?

 

這些殘存在腦中的畫面是昨夜,還是上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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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藥局,看著倫哥忙碌的模樣,忽然羨慕起他。生活很單純,工作也單純,不需要出差,不需要熬夜趕計畫,也不用背負龐大的銷售壓力。

 

替他弄好陽春麵,看著他應付來買OK繃的小鬼,他真的是個很有耐心的「藥局叔叔」。

 

叔叔?我的年紀早就是小孩口中的叔叔了,但我真的跟成熟穩重沾不上邊,我一直都討厭去承擔,我說的不是工作,而是感情還有人際關係。

 

工作上我可是衝勁十足,但對於女人,或是對於家庭,甚至是對於小孩。我始終沒有把這些要素放進我的人生裡頭,講白一點我應該是逃避吧!看著倫哥認真的教小孩如何使用OK繃,我彷彿看見了自己人生殘缺的一塊。

 

被一個小孩依賴,或是對這個小孩的媽媽負責任,也許我的「買醉人生」會有所不同。或許會庸庸碌碌的被這些需要我的人給牽絆住,然後辛苦的工作,等待生活會有所改變,等待艱辛的生活釀出美妙的親情關係。

 

看著這個小孩,彷彿遇見了平行世界裡,為人父的自己,我......似乎恍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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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哥送走客人,掛上休息的牌子,轉頭對我說:「志洋,你不要再跑健身房練肌肉了,我以為你變瘦了,結果你已經壯到我快要扛不起來了。」

 

忽然扯到我的身材,害我不知所措,尷尬的說:「有嗎?我最近確實有結實一點,但沒有注意體重。」我抓著頭傻笑。

 

他背對我,有點酸酸的說:「這樣也好,以後我就......不用去夜店把你扛回來了。」

 

「不要這樣啦,倫哥。」

 

「你少去夜店買醉,不就皆大歡喜了?」倫哥就是這樣,對我講話總是有訓導主任的口氣。

 

「昨天慶功宴,被同事灌醉的啦!」我隨口找了個爛理由來搪塞。

 

倫哥用沉默來表示不接受,脫下工作的白袍,扳開筷子的時候對我說:「志洋,為什麼我的陽春麵怎麼有肉羹?」

 

「我拜託阿姨加料的,就當做是我的報恩啦!」

 

「你喔!」

 

「倫哥,幹嘛這麼節儉?你的生活實在有夠規律的,都不覺得膩嗎?要不要找時間跟我一起出國玩玩?我最近剛忙完一個作品,可以放長假。」

 

倫哥楞了一下,淺淺的笑了,他說:「我習慣這樣平靜的生活了,我跟你不一樣,我的收入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我聽得出來倫哥話裡帶刺,但他說得也沒錯,這幾年我的收入暴增,花錢的態度變得很囂張,不過我就是懶得去辯解自己有多努力才有今天的成就。

 

我覺得花錢享受,是犒賞自己。實在不知該怎麼接話,於是我問:「倫哥,你為什麼跟我這麼糟糕的人當朋友?」

 

他聽了我的問題,楞了一下,說:「志洋,你覺得自己很糟糕嗎?我不覺得,只是偶爾覺得你很爛......偶爾啦!我把你當成弟弟來看待,覺得總有一天,你會乖乖的,快樂的,找到一個能讓你安定下來的人,中國古代先知總是說一物剋一物。」

 

「謝啦!我覺得應該就是冠誠啦!」

 

他不太高興的說:「話不要說得太早,誰曉得你會不會到手了之後,就不懂得珍惜,你現在的野心,天曉得會不會傷到其他無辜的人。人啊,在每個時期,心中都會有莫名其妙的堅持與矜持,有些堅持會變成未來的驕傲,有些矜持則會變成未來的遺憾。」

 

才開飯沒多久,他就開始講一些人生道理了,我忍不住吐槽說:「哥,我第一次聽你講這麼......人生經驗的話,彷彿你已經七十歲,開始撰寫回憶錄了!」

 

「我的意思是要你不要去介入別人的感情,而且你有小白兔了啊。小白兔對你真的很忠誠很癡情,你說什麼......他就做什麼,結果呢?你有好好疼愛他嗎?」

 

「嗯~~~有~吧。」

 

倫哥的表情擺明就是不相信,他說:「就像寵物那樣而已吧!並不是那種會讓你癡狂迷戀的那種。」

 

「倫哥,人與寵物之間,是怎樣的情感?」抓準時機,我故意把話題從自己身上轉開。

 

「寵物喔~~」他陷入的深深的沉思,說:「離婚之後,我養了寵物,可惜被附近的野狗咬到重傷,結果就死了。以前我總是聽朋友哭著說再也不要養狗了,當時我不懂為什麼。

 

但是現在我懂了,生活久了,牠就成了我胸口上的一塊肉,因為生活在一起,家裡頭到處都是牠的影子,彷彿看見牠在沙發上睡覺、在門口搖尾巴等著我回來、吃飯的時候蹲在你身旁等你丟一點小碎肉給牠......」

 

他似乎陷入了回憶裡,我急忙打岔說:「我沒有養寵物的經驗,我不懂那種情感。」

 

他聳肩說:「不懂也沒有關係,反正總有一天......你也會經歷不同模式的離別。時間經過,緣份總會走到盡頭,什麼也不能挽回。又不是電視劇或是流行歌曲說的......用盡所有力氣也要換回那天。哪有可能?就算可以選一天,我也挑不出最快樂的一天。」

 

忽然覺得倫哥陷入灰暗的空間,我問:「你結婚的那天如何?當時你笑的好開心。倫哥,你跟嫂子分開有幾年了?」

 

他別過頭去,看著窗外說:「不要問我這個,你這混蛋真的很不厚道,居然在我的傷口上灑鹽。」

 

看來對於一個失婚的男人,真的絲毫不能提起過去的那段時光~我急忙賠不是:「好啦,抱歉抱歉。哥,我使了些小手段,讓這個康冠誠對我有些許的好感。」

 

我再度把話題轉回自己身上,倫哥好奇的問:「手段?」

 

「我打探過他的背景了,不得不承認這十分邪惡,花錢請徵信社稍微調查,就能知道他所有的一切,知道他的喜好與個性,還有生活作息。」

 

倫哥看我的眼神越來越冷淡,他說:「你知道他的背景,然後呢?你想要幹嘛?」

 

我說:「我知道他的成長背景,於是我編造了一個比較完整的悲慘故事。」

 

「故事?」

 

我喝了口湯,然後接著說:「百分之百的唬爛,但康冠誠還是相信了。我說我上頭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哥哥比我優秀太多,從小成績就特別突出,完全符合父親的栽培,運動才藝、甚至人緣也比我好。相較於不愛念書的我,總是矮一截,這麼多年以後,我哥哥當了高階的證券分析師,也非常符合社會的期待,三十歲前後跟一個賢慧又門當戶對的富家千金結婚。生了兩個小孩,生活幸福又美滿。相較於我這個渾身稚氣,喜歡夜生活的弟弟,顧家又正經八百的哥哥實在太完美了。

 

雖然我現在賺錢比他多,但大媽還是很愛挖苦我,說我從事的工作不正經,所以我這幾年很努力的想要證明些什麼。」

 

倫哥苦苦的笑了,他不屑的說:「志洋阿, 你還真會唬爛,你根本就沒有兄弟姊妹吧!明明是個幸福家庭長大的有為青年,還騙人說自己身世悲慘,那這個康笨笨~~相信你的謊言了嗎? 在唬爛這方面,你真的很厲害,你塑造的這個角色還真是力爭上游呢~不過,總有一天對方會知道你在說謊,你又要怎麼自圓其說?

 

某種程度你也算是名人,GOOGLE一下就有你的資料了,除非你只想跟這個康什麼的玩玩,要不然一開始就扯謊,可能連當個普通朋友都很難,我幫你泡杯茶。」倫哥的口氣就是這樣,溫柔的命令著,總是讓我乖乖的聽話。

 

盯著方糖在紅茶裡融化,清澈又溫暖的顏色,這樣的味道與甜度,好像只有倫哥調得出來。

 

倫哥居然會形容我是有為青年,讓我嚇到,不知他是諷刺還是真的這麼認為。我說:「基本上相信啦!他不是那種高度敏銳的人。」

 

「話說回來,志洋,你怎麼看待他,他又是怎麼看待你?」一瞬間,我覺得倫哥變成了問筆錄的刑警,我成了強烈燈光下只能吐實的犯嫌。

 

「我覺得我跟冠誠是同類。」

 

「同類?」

 

「基本上,我們都不需要為了錢煩惱, 根據徵信社的調查:他是慶華飯店的第三代,不過對於管理飯店沒有興趣,跑去重工集團裡頭當個小小的工程師。可是他的住處跟他的車子,還是非常的......少爺!」

 

「是喔,你是說豪宅與名車?」

 

「嗯!」

 

「不過他很容易親近,講話十分可愛,不太炫耀自己的背景。他上次居然問我要怎麼婉拒親戚們熱心的幫忙安排相親。你也知道我是知名遊戲的黃金單身製作人,而且我有臉蛋有身材。哈哈~到現在沒有結婚,想必也有經歷過不少熱心長輩的介紹。」忽然覺得有些不要臉,居然稱讚自己。

 

「他知道你是同志嗎?」

 

「不,我猜他只是覺得厭煩,問我這個「該婚」卻「未婚」的人是怎麼走過來的。我忘記怎麼回應的,但好像透露過我不想結婚,更討厭相親,老是用衝刺事業來搪塞。」

 

「話說回來,你又是怎麼確定他是同志?」

 

倫哥問話的態度真的很刑警,我想了想,說:「很簡單,冠誠跟他的小鬼房客,那種生活在一起的默契,雖不噁心,但我就是覺得絕對非比尋常!」

 

「是~~喔,我還真不曉得「你們」是怎麼偵測同類的。志洋,我來講一些別的吧~~我也忘記在哪邊看到的,某個社會學家說我們活著,有膚淺的三件事情要平衡,這樣比較容易快樂。」

 

倫哥講話總是會忽然有種簡報的風格,連這種閒聊也能出現「人生裡頭,三個平衡的重點」,順著他的話題,我說:「是哪三件事情?」

 

「有事情做、有錢可以花、有人來愛。」

 

星期六的我,腦袋不太靈光,皺眉思考著這三件事情,倫哥看我一臉智障的模樣,於是繼續說:「有事情做......讓生活變得忙碌,有目標,或者消極一點叫做打發時間。有錢可以花,才能維持基本的生活品質,或者工作疲憊之餘,可以吃一點好料或是出門旅遊。有人來愛:不限定是愛別人還是被愛,反正就是有某個人在牽絆著你的心情,這樣才不會成為冷血的機器人,空虛寂寞的時候有所寄託。」

 

我認真的想了想他講的三個平衡點,然後回應:「好像有道理,可是世界上有幾個人能夠真的很平衡?很難吧!就拿你跟我來講,我們有錢有工作,不過就是被工作綁住,我難得有假期,想約你出去走走,你都說被藥局綁住,走不開。

 

你我共同的就是沒有感情,我對兔子感覺很淡了。倫哥,我最近很討厭家族聚會或是朋友的結婚場子!都會被問同樣的問題,一年比一年還要猛烈。尤其是比我年紀小的堂弟妹,或是學弟妹都開始抱小孩的時候。」

 

「什麼樣的問題?」

 

「他們會用一種過來人的姿態,說什麼:志洋哥,什麼時候喝你的喜酒?要趁著還有體力的時候來生小孩喔,要不然以後會「這樣這樣」,「那樣那樣」,關切中帶著淺淺的威脅。」

 

倫哥笑了,他說:「我就沒這種困擾,沒人會白目到來問我何時要再婚。」

 

我說:「大家都知道你離婚了,我就不一樣,每年都被問為什麼沒有帶女生回來給長輩看看,要不然就是開玩笑,說什麼我這麼愛玩,直接奉子結婚也好,反正他們就是希望我快點進入「把屎把尿」這個階段。哎呀,過了那個可以領紅包的年紀,家族聚會似乎就剝奪了唯一的樂趣,衍生而來的就是讓人無限尷尬的關切!」

 

倫哥忽然嚴肅的深呼吸,問我:「志洋,想過兩個方向:一個是承認自己的性向,要是沒有打算出櫃的話,或許可以考慮另外一個方向......順從父母的意思,找個門當戶對的好女孩,就像你唬爛的「完美哥哥」一樣,結婚生子步入家庭,不要再執著於同志的世界了。」

 

霎時間空氣似乎凝結,我楞住了,認識倫哥這麼久,他從沒有這麼尖銳的問過「這些問題」,似乎認為我在同志的汪洋裡迷航,要我快點返航靠岸。

 

他從沒問我是否打算坦承性向,面對突來的尷尬話題,我想了想,說:「倫哥,這從來都不是我人生裡頭的選項之一,要出櫃也不會拖到三十幾歲,可能二十歲就豁出去了。最近回家跟爸媽吃飯,都感受到他們的欲言又止。

 

你也知道我爸是政府的高層,我媽是知名的國畫老師,我不想製造他們的困擾。出櫃,確實很自在,似乎可以幹很多瘋狂的事情:可以穿小內褲在街上遊行,被親戚問到怎麼還不結婚的時候,可以瘋狂的回嗆:我就是跟男人上床,怎麼樣,你管得著嗎?完完全全,任性的「活出自我」,就不會有一些為了隱藏秘密而煎熬的事情。」

 

他笑了,用食指頂了我的額頭,說:「嘖嘖,魏志洋,怎麼扯到出櫃,你就像是心中有股悶氣似的?」

 

倫哥總是很會抓吐槽的時機,輕輕的刺一下,就把我點醒。他即時的抓住憤世嫉俗的我,對我潑了冷水。他說:「想不到資深玩咖的你,也有這麼認真思考的一面?」

 

聽到玩咖這兩字,我有點反感的說:「倫哥,別這麼虧我啦!我很愛玩,但不想被冠上玩咖的稱號!人的個性有很多面,不是電視劇那種單一性格。家庭與親情,是我比較難以冷眼看待的死穴吧!在事業上我可以很殘忍,很果斷冷血,可是在親情與家庭方面,我實在不太想去掀開心底的祕密。」

 

倫哥莫名其妙的下了結論:「父母親的期待,對於沒有出櫃的你是一種壓力,也是一種傷害,是吧!」

 

「你說得好像有道理。另外,我不知道什麼叫做「好女孩」,好愛錢的女孩我到是認識一大堆!我沒有想過肩負起一個家庭的責任,可能我太幼稚了。倫哥,老實跟你說喔~最近認識這個康冠誠,覺得他在某些觀點上與我很類似,雖然他爸媽都早就不在了,可是我喜歡他那種很替別人著想的體貼。在冠誠身上,我似乎看到一些自己欠缺與渴望得到的。」

 

「渴望得到的?魏志洋,你欠缺什麼?有外表有財產,又有眾多的粉絲。」

 

哎呀,我又中槍了,喝了口過甜的紅茶,說:「倫哥你講的那些~都是外在的條件,粉絲是拿來賺錢用的,不能滿足我心靈層面的渴望。倫哥,我就沒有情感上的依靠,或是沒有人來依靠我。到了某個年紀,總會希望不要活得那麼孤獨。我沒有結婚生小孩的打算,所以想找個情感上的......灣。我在冠誠身上看到一種從沒有考慮過的親情,有一點羨慕。」

 

「親情?」倫哥歪著頭,停頓了一秒,叫我繼續講。「康冠誠身旁有個大概三歲的小孩,一開始我以為他是個年輕闖禍的小爸爸,後來才知道原來是他姐姐的孩子,他每個週末幫忙帶小孩,偶爾好奇的問他帶小孩是什麼感覺,他居然講了一些我從沒想過的觀點。」

 

「他說了些什麼?」

 

「他說:因為不是自己的小孩,所以一開始抱持「陪小孩玩樂」的心態,也不需負起教育的責任,不過他說相處一陣子以後,會感到快樂,有一種「體驗當個爸爸」的感覺。例如:變得很喜歡幫小孩拍照,就算流鼻涕髒兮兮也覺得好可愛。送小孩上幼稚園,看他淚眼汪汪的被老師拖走,還差點上演十八相送,或是看著小孩第一次不用輔助輪騎腳踏車,搖搖晃晃的學會了平衡。冠誠小我五歲的樣子,某次聊天,他居然感慨的說:忽然了解那些結婚生子的同事為什麼喜歡在辦公桌放上全家福的照片了,就是一種力量,一種必須守護的責任感。」

 

倫哥似乎對個話題有點過敏,只是說了一句:「我沒有小孩,所以也懶得幻想照顧小孩的橋段。」

 

他異常的冷漠,一瞬間我似乎猜到了什麼,是否因為沒有小孩的關係,所以離婚呢?總覺得我好像採到了他的地雷。

 

「志洋,雖然這個人講話與思考,比你成熟穩重一點,但是你有個這麼愛慕你的小白兔,你卻沒有珍惜。卻要去追求一個已經有對象的康什麼東東,會不會不恰當?」

 

倫哥似乎有些反常,問了這麼需要探討的問題,看來我非得整理一下思緒了,我說:「哥,我覺得膩了。也許是年紀上的隔閡太大,價值觀的落差,讓兔子與我的關係,變得很主僕,除了純真與聽話以外,似乎沒有太多我需要的部份。」

 

「你需要什麼?」

 

「一時之間我也說不清楚,冠誠年紀與價值觀與我比較相近,思想方面甚至比我還要老成一點,兔子雖然很勤勞:冬天會送我親手編織的圍巾,生日會送我自製的卡片。哥,我已經不是那種收到圍巾、收到卡片就會感動,就會熱淚盈眶的年紀了,又不好意思潑他冷水。久而久之,我沒了熱情。我開始覺得還是身分不要差異太大,比較容易相處。」

 

「你的意思是......你跟康什麼的身分差異不大?」

 

「最起碼冠誠很忙,不像兔子是個學生,除了念書以外,一天到晚都把心思集中在我身上,給我太多的關切,讓我覺得被監視著,有點壓力過大。年紀與價值觀的不同,讓我覺得厭惡。因為遇上了冠誠,所以開始無法接受兔子對我的癡情,覺得有些多餘。」

 

「所以,魏少爺......您的目的是?」倫哥故意客氣的叫我少爺,暗藏不屑與無奈。

 

「所以,我想要得到冠誠,必要時拿兔子當成道具。」我自己也感到詫異,似乎吐出了意外的堅定,還有邪惡。

 

倫哥不想接話,皺著眉頭,臉色不是很好看,我也知道他一直堅持要我別對冠誠出手,但他越反對,我就越想反其道而行,這大概是我天生的劣根性。

 

話題太過嚴肅,話越說越多,氣氛卻越來越僵,看了看時間,我的車應該快要到了,我主動說:「倫哥,時間差不多了,感謝你與我共進午餐,主要還是謝謝你來夜店把我撿走,下次再聊吧!對了,改天來我的店喝一杯。」

 

「你的店?」

 

「最近有點錢,所以投資一家夜店,現在是個小小的股東啦!」

 

「志洋,你喔!」倫哥還沒開口數落我,轟轟的引擎聲浪就已經在店口了,跟我囑咐的一樣樣,到了店口就踩幾下油門。

 

倫哥看了看外頭的車,說:「有人會開這麼吵的車子,來藥局買東西嗎?」

 

「倫哥你真是的,這是AMG的聲浪耶~~而且你誤會了,這車子是來找我的!」

 

倫哥苦笑著說:「拜託,我又不上流,怎麼會了解跑車的世界?這是你新的......超跑朋友?」

 

不由自主,我三八的笑著說:「不是,這是我上週三新買的。」

 

「你換車了?你那台騷包的紅色小跑車呢?」

 

「送給我媽了,出乎意料的是......我媽超級開心,還跟四處跟朋友炫耀。」

 

倫哥大概迷糊了,說:「那麼,車上的人是誰?」

 

聽到他這麼問,我反而不加思索的說:「還會有誰?就兔子阿!超準時的,叫他兩點,他就兩點來接我,好用!」

 

倫哥板起臉,說:「志洋,聽我的話,不要......」倫哥似乎在我背後叮嚀著什麼,但是門一打開,我只聽見令人興奮的引擎聲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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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門上車,原本愉快的報恩午餐,最後卻變成「魏志洋這個人的心靈探討」,過度的剖析與訓斥害我有點反胃,透過窗戶看著倫哥收拾午餐,看得有點發楞:倫哥會不會有一天再也不理我了,會不會有一天他再也不想包容我的任性?

 

過度消費一個失婚男人的耐心,遲早會被討厭的。我自己給了這樣的結論。

 

「志洋哥,接下來你要去哪裡?」突來的問句打斷了我難得的「反省時光」。

 

看著小白兔的溫馴模樣,比對剛才倫哥說教的晚娘面孔,實在差異太大。我伸手捏了他白皙的臉頰,說:「看來快要下大雨了,帶我回家吧~沒什麼想去的地方,回家睡覺好了。」

 

兔子緊張的就像小學生第一次上台領獎似的,結巴的說:「是...是的。」

 

車子開離倫哥的藥局,繞了幾個彎,爬上快速道路。

 

「新車......好開嗎?」我看著窗外,隨意的亂問。

 

兔子的聲音有些遲鈍,吞吞吐吐的說:「太引人注目、而且太吵了,有些不自在。」

 

「是~~喔?不過我還滿喜歡的。」完全不理會他的回答,我望向窗外,看著遠方的烏雲就像吸了髒墨水似的腫脹,不久就要下起大雨了,滂沱大雨可以洗淨我亂糟糟的心情嗎?

 

「你喜歡就好,因為這是你買的阿~」他專注著看著前方,我沒有回應,調整座椅到可以躺下的極限,側著身聽著引擎低沈的聲浪。

 

雨刷啟動之前,兔子十分熟練的把車子開回地底,透明的電梯垂直向上,與急來的暴雨逆向,浮空的我,望著腳底的城市發呆,住在高樓就是有這種莫名其妙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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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門打開,兔子自動去準備甜點與水果,某種程度上他跟外籍傭人沒什麼兩樣。

 

看著玄關停著一時興起買的腳踏車,心想再不騎就要成為裝飾品了,於是在自己的公寓裡繞來繞去,忽然覺得~~一個人住半層樓的公寓,是否太過空蕩?

 

踩踏之中,忽然想起冠誠的話,印象中他是這麼說的:「家,不只是一個睡覺的地方,而是個讓人有歸屬感的窩,不是華麗如豪宅樣品屋,而是每一件東西都是自己搬來買來的,每樣東西都有故事,都能跟某些人牽連出情感。一磚一瓦慢慢堆砌出來,不一定完美無暇,但肯定有故事在其中。不是刷卡瞬間就買下所有套裝的擺設,你的房子真的很有......總統套房的感覺。」

 

多麼諷刺,都被他說中了~~ 真的是一時興起刷卡買下來的。那次此後,難怪我總覺得這裡跟出差的飯店沒什麼兩樣。

 

把單車泊在客廳的另一個角落,下一次再度繞圈會是何時? 窗外的雨勢很大,我躲在自己的城堡裡,放縱狂歡後又被倫哥訓斥一頓,難怪覺得自己有些空虛,大概是倫哥的話在我胸口暈開了。

 

忽然明白一件事:我的防禦沒有全方位,看似玩咖,但總有些弱點被倫哥踩到,心裡某個角落好像被扎到,隱隱的痛著。是什麼呢?我也不是那麼確定。

 

沖了澡,趴在床上無意識翻滾,只想要找回自己的氣味,中午聊得太深入,我的思緒彷彿差點被倫哥撥到快要見「核」了。

 

兔子安靜的靠在我的肩膀上,抱著我小聲的說:「志洋哥,我都準備好了,你隨時都可以......」

 

外頭的世界雷電交加,不知怎麼的,厭惡勒緊思緒,為什麼抱著我、對我說話的不是冠誠呢?我用力的推開兔子,轉身背對他,無奈的說:「讓我一個人睡吧!我......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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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來覆去,走到陽台,看著遠端的落雷,拿出手機。

 

「冠誠,晚上有空跟我吃頓飯嗎?」

 

「你說你在南部出差?」

 

「要是我待會就到呢?你晚上要加班嗎?」

 

「那麼,給我一個小時,我開車下去,待會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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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了電話,轉身看見兔子捧著切好的水果,我笑著說:「你來得正好。走吧,開車帶我去南部一趟!」

 

兔子搖頭說:「可是我明天有實驗要做,我不能......」

 

「我只是要你載我下去,然後再把車子開回來,過夜的是我,不是你。」

 

兔子倒吸了一口氣,似乎非常驚訝。他低著頭,吞吞吐吐的說:「志洋哥,我......不想去......剛才聽見了你跟那個康先生的對話,我知道你要去南部找他,我不想開車送你去見他。」

 

他難過又失望的表情,似乎就快要哭出來,瞬間讓我更火大,真的很討厭被這樣的眼神審判。我揮手,冷淡的說:「算了,我自己去。離開的時候記得鎖門。」

 

搭著電梯,落在地底停車場,沒來由的就是想見上冠誠一面。

 

對兔子的捉弄與利用,是惡劣的我......玩上癮了嗎?潛意識想要把他逼離我身邊嗎?

 

為何感覺如此強烈?是午餐的時候倫哥的問題讓我頓悟了嗎?讓我完全明白想要的是什麼 我很想把心裡頭那個~~重要的位置,留給冠誠。

 

車子爬出地平線,在失控臨界點的我,採著油門在豪雨滂沱的高速公路上,加足馬力一路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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